二人依山径而去,还未见到机无悠的踪影,倒先遇到两人,这两人也是旧相识,只是没料到居然在此相见。
便是西夏铁卫的李清风和赵无风两位。
江羽笑道:“才到中原,便遇到老朋友了。”
玉笛一扬,朝二人肩头各拍了一记。
李清风、赵无风刚回身来,江羽身形一矮,幻影凌虚,又绕到二人背后。
季晅道:“羽儿莫胡闹。”
复朝二人施礼道:“李兄、赵兄,两位怎会来此?”
李清风抱拳道:“原来是季大侠和江姑娘,我们二人来此,是受驸马之命。”
江羽奇道:“驸马?哪个驸马?西宁公主成亲了?”
赵无风道:“正是,我西夏国的驸马爷,正是季大侠的结义兄弟。名讳上赵下志。三个月前,公主成婚,西夏大宴,驸马爷也曾送帖至少林,少林却不知季大侠行踪。”
季晅悠然微笑道:“那时季某流落海岛,不想竟错过了此等妙事。”
赵无风笑道:“不妨,再来便轮到季大侠办自己的喜事了。”
季晅神色黯然,李清风清咳数声,拉扯赵无风要他别多话。赵无风道:“拉我做什么?我可没说错,整个江湖都在传言。天遥派到江南采买了十八匹织锦,给项姑娘做嫁衣。少林寺大兴土木,修葺补旧,帖子都发好了。听说婚期是在三个月后,六月十八。”
季晅整颗心直向下沈,牵着江羽的小手,手指微微颤抖。
江羽强颜笑道:“晅哥哥,不要紧的。”
李清风摀起赵无风的嘴,尽使眼色。骂道:“少说几句行不行,没看见江姑娘么?”
江羽道:“你们西夏铁卫不留守皇宫,又到普陀山作什么?”
李清风道:“正是公主大婚那日出的事,赵雪鸣大侠死了,是左暮丘下的毒手。”
季晅道:“什么?”
赵无风道:“我们十八铁卫受驸马爷之命,伏击左暮丘,要将此贼拿回西夏。左暮丘卑鄙小人,竟解散崆峒派,投入魔教神药谷。今日普陀医术大会,左暮丘这贼子也随药王来了。”
季晅问道:“那么左奕呢?左奕和赵志向来兄弟情深….”李清风道:“这等深仇大恨,哪还能顾及兄弟情份?左奕护着左暮丘,也一起投入神药谷。”
季晅更是沉重,想不到离开半年,竟然兄弟反目。
才踏上江湖,烦恼纷至沓来,倒不如在荒岛平安喜乐。
江羽指着前面远方山谷,道:“晅哥哥你瞧,那人一身黑袍,坐在轿子上。定是魔教药王。”
季晅道:“我找左奕,问他去。”
两人快步奔去,山谷里聚了许多人,凑热闹者有之,也有不少是来参加医术大会的。
炼药台前,药王坐在轿中,他坏了一条腿,背脊驼起,疤痕无数,面目阴挚,更是令人发冷。
不像救人的郎中大夫,更像索命的恶鬼阎罗。
左暮丘身着黑衫,不起眼地藏在教众群里。
左奕随在他身后,也是全身墨黑,面无表情,不知是喜是怒。
季晅对魔教素无好感,越过众教徒,直向左奕而去。问道:“告诉我,究竟出了什么事?”
左奕别过脸去,看着地上。
季晅道:“面对我,告诉大哥。你还记得,我们是焚香结拜的兄弟么?”
左暮丘紧扣季晅手腕,沈声道:“季少侠,昨日种种已成黄花。左奕已脱胎换骨,不再是你兄弟了。”
“不。”
季晅道:“左奕永远是我兄弟。二弟,你岂能沈沦至此。”
段荞翻身下轿,居然颇为敏捷。
沈声道:“我教有什么不好,竟教季少侠瞧得如此不堪?”
季晅朗声道:“魔教贼子,诡计多端,能有什么好的。便是轩辕教主,也非善类。”
段荞道:“好。”
一杖击来,含怒而发,招式凌厉快绝,要教训这无礼的后生小子。
季晅在大凡岛修练半年,已今非昔比。
手指挟出,硬生生把药王的木杖停住。
江羽拍掌笑道:“晅哥哥,你好厉害啊。”
左奕突然说道:“大义岂能灭亲。若是大哥,又当如何抉择?”
季晅道:“我必当苦苦劝解,不应一错再错。”
左奕道:“倘若劝解不得呢?”
季晅一时语塞,左奕道:“你请回罢。就当没有我这个兄弟,左奕早已死了。”
季晅道:“大哥只想你作好人。”
左奕笑道:“什么是好?什么是坏?你是好人么?是真好人?是伪君子?还是烂好人呢?”
季晅欲语,江羽去握着他的手,摇头道:“晅哥哥,没用的。你死心罢。”
季晅放开药王手杖,默默走开。药王突然说道:“丫头,姑娘,过来。给我瞧瞧你的模样。”
江羽问道:“你是叫我么?”
段荞点头,缓声道:“你可知自己的身世?”
江羽笑道:“我知道,你手里的回魂药典,本是我家的。你用了什么法子,从我奶奶手里夺走的?”
段荞道:“这回魂药典是我家传宝物,是你奶奶亲手交给我的。”
江羽斥道:“胡说八道,此物何等宝贵,奶奶怎会随便交给旁人。”
段荞叹道:“你说得不错,回魂药典不传外人。丫头,我是你舅舅啊。”
江羽道:“你说什么?我不相信。”
段荞道:“你生得和娘亲一个模样,我一见便知。我也不是天生残疾,是为了躲避东海三怪的追杀,从江南一路走到贺兰山,才会坏了条腿,打弯了背,落得终身残废哪。你娘亲呢?那时她未满周月,我还记得,我抱着她。她便一个劲儿哭。她过得好么?”
江羽落下眼泪,茫然摇头道:“我….不知道。我从未见过我的爹娘。”
段荞黯然低头,道:“原来如此,当年听你师父说起,知道小暮尚在江南。我常派人到江南探听小暮的消息。却一点儿也没有下落,原来连你也不知道。”
这事实在太过突然,江羽怎样也不愿承认季晅口中的魔教邪魔会是自己的舅舅。
生怕季晅从此看不起自己,江羽直摇头,倔强道:“我不信。一个字也不相信。”
扬起玉笛,发足便奔,坐在山坡上,突然痛哭失声。
她自小无父无母,由师父抚养长大,虽然方采寒万般宠溺,在她内心深处总会想着,若有爹爹娘亲该是什么感觉。
她的身世方采寒绝口不提,就算费心套问也决计不答。
在大凡岛,她隐约得知身世。
如今活生生的亲人出现,令她害怕起来,她的身世究竟有什么秘密,连师父也不肯透露。触及这段秘密,会有什么后果。
……
江羽红着眼眶,道:“晅哥哥,其实我知道。那药王说的,多半是真。我舅舅、奶奶是药王,曾奶奶是魔教教主。你会看不起我么?”
季晅握着她的手,道:“你不能选择自己的亲人,你没杀人,没做过坏事。我为什么要看不起你。”
江羽破涕为笑,道:“没杀人是真的,坏事倒是做了不少。”
季晅道:“那你说,你都做了什么坏事?”
江羽道:“师父要我练功,我总是借机偷懒。让我帮姑姑做事,我又装病。”
季晅指击她额头,道:“原来你这么坏。还有没有啊?”
江羽道:“有啊。最坏的一件,就是在长江八寨,见到晅哥哥和项姑娘。内心不服,便到西镇,把晅哥哥抢了来。”
季晅听了这话,内心怜惜激荡。
一双眼睛怔怔瞧着,手指抚过她的颊边,又缩回手。
神色怅然,若有所失。
江羽道:“晅哥哥,没关系的。你想抱抱羽儿,亲亲羽儿,都不要紧。不用顾忌那么多。”
季晅道:“不可以,我不能自私。以后羽儿会遇见很好的人,会喜欢他,会作他的妻子。我….给不起承诺,没有资格碰羽儿。”
江羽道:“晅哥哥,说好了要开心的。以后的事,以后再发愁罢。”
又道:“我觉得左奕也挺可怜的,他也没有法子选择爹爹啊,这一切不是他愿意的,你别老是责备他。”
季晅道:“左掌门弃正投魔,左奕不但不加劝诫,还助其为恶。崆峒百年基业,便教他们撤了。岂能轻饶?”
江羽道:“你怎知左奕没有劝过,说不定劝了,左掌门却不听呢。”
季晅道:“那他便该大义灭亲。”
江羽玉笛一扬,道:“我却觉得晅哥哥错了。什么是大义?走错一步,便该万劫不复?我时常后悔,人死不能复生。白大侠早已死了,作什么也无法挽回。左掌门执掌崆峒,任侠好义,经营得好生兴旺。还不够么?为什么大家不肯原谅他?这就是侠义么?”
季晅道:“羽儿,别说了。”
江羽道:“不中听我也要说,就是仇恨心、分别心,使得好人变坏,恶人更恶。放眼武林,名门正派与魔教贼子又有什么区别?同样的报仇雪恨,同样的铲除异己,只是名门正派打着侠义的旗帜,修饰得好看了些。”
季晅一掌击在树干,震得树叶萧萧而落。江羽道:“这是我肺腑之言,你不喜欢,当我没说便是。”
季晅叹道:“羽儿,你这番话我会时常记着。我只是后悔,刚才不该对左奕说了重话。”
江羽听了才真正欢喜起来,笑道:“晅哥哥,你是羽儿这辈子最喜欢的人了。”
季晅微笑道:“羽儿也是我最喜欢的,羽儿肯对我说话,我都会听的。”
江羽扬眉含笑,道:“那晅哥哥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羽儿的啊?”
季晅倚着梧桐树,嘴角挂着微笑,低声道:“比羽儿晚,因为在长江八寨的时候,我不认识羽儿。我是在西夏军营,抱着羽儿的时候。”
“晅哥哥。”
江羽轻唤着,身子贴上他结实的胸膛。季晅挣扎道:“羽儿,不可如此。”
江羽道:“你没碰我啊,是羽儿来碰你。晅哥哥要推开羽儿么?”
季晅俊脸轻红,低声道:“我不推开羽儿。”
江羽轻柔似水,手指滑过他颊边。凑上小脸,触及那道锋利的剑唇。季晅胸口紧促,悲与喜,千种情感纷至沓来。“大师兄。”
周澄见那梧桐树下的人影,好似季晅,忍不住呼叫。季晅迎上前去,叫道:“周师弟。”
周澄长衫佩剑,快步走来,欢悦之情满溢,拉起季晅手臂。
欢然道:“真的是你。大师兄,你到那里去了?师父、掌门方丈、众位掌座师叔都在找你。我来普陀山碰碰运气,想打探大师兄的消息,想不到真的给我遇上了。”
季晅道:“说来话长,师父呢?他老人家可好。”
周澄道:“好。骂起人来,洪钟有力。大师兄回去,便可好好领受了。”
江羽笑着走来,唤道:“周师兄,好久不见。”
周澄半晌说不出话,突然想到方才梧桐树下的两道人影,脸颊一下子涨红,原来大师兄还是跟这位江姑娘牵扯不清。
季晅怕周澄出剑伤人,急忙把江羽拉到身后,回护之意甚明。
周澄凑到他耳边,低声道:“大师兄,佳期在六月十八。你可知晓?”
季晅道:“我知道。”
周澄叹道:“那师弟就不打扰你们了,明日医术大会见。”
摇摇头,吁口长气,走了开去。江羽遥指前方,道:“晅哥哥你瞧,机无悠姑姑来了。”
远方一个荆衣女子,虽貌不出众,却自有一股庄严之气,便是医仙机无悠姑娘。
普陀山医术大会,虽有数十人参与,有不少都是妙手成春,威震一方的名医。
呼声最高者,只有药王、医仙和不医大夫三人。
十八年前普陀一会,由药王夺魁,不医大夫第二,医仙第三。
这三人里药王乃魔教中人,不医大夫脾气古怪,隐居东海仙境,只有医仙治病救人不问贵贱。
因此她虽只孤身一人,不会半点武功,在江湖上的声誉却最响亮。
群豪见她踏上普陀,都是欢呼震天。“无悠姑姑。”
江羽口里欢呼,三步并作两步,赶到机无悠的身前。
机无悠道:“江姑娘,你回来啦?怎么到普陀山来了?”
江羽道:“是啊,我来支持无悠姑姑的。”
机无悠道:“姑娘记得捎封信给你师父,他若得知,定然十分欢喜,说不定病也好了。”
江羽惊问道:“师父生病了?怎会如此?”
机无悠道:“方公子染上一场风寒,经我诊治,虽已无性命之碍,却总是好不周全。他身体向来健朗,没想到这一场大病缠绵数月。稍得好转,便策划谋略观天探潮,想出海寻找姑娘。这样,又怎么会好。”
江羽红着眼眶,十分后悔在大凡岛那样对待师父。问道:“师父人在何处?有人侍奉照顾么?”
机无悠道:“放心罢。他在冷情山庄,有方姑娘和楚吟姑娘照顾,便是洛樱姑娘和陆夫人也在。只是他的性子硬,谁的劝也不听。姑娘明白的,方公子发起脾气来,谁还敢多口。”
江羽道:“我明白了。一到中原,我便去见师父。无悠姑姑,这是我五岁生日,师父送给我的玉佩。你帮我交给他,告诉他,羽儿回来了。羽儿就去见他,要他好好养病。”
从颈间取出一块翡翠玉佩,交给机无悠。
机无悠收下玉佩,挽着江羽的手,一边走,一边谈论方采寒的病情。